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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二十来岁时,沉迷于二百年前的音乐 |三明治

向幽 三明治 2020-02-11

上海理工大学的讲师罗梦雨在2015年做过一个研究,发现在中国的西方古典音乐听众里,40岁以下的占比超过70%。英国的情况正好相反,主要的古典音乐听众集中在六十岁以上的老年群体中。罗梦雨归结为年轻一代出生在物资丰富的当代,更乐于接受和欣赏西方的古典音乐。


然而年轻一代也是焦虑的一代,你可以理解摇滚的流行是因为它宣泄情感时,直接又浓烈。但古典音乐对情感的表达,显然复杂得多。贝多芬对生活的怒吼并不靠砸烂琴键,而是通过紧密地布置音与音之间或断开,或连续的效果,呈现出层次丰富的情感。


接近古典乐要花一些功夫,甚至可能很吃力。然而这种“费力不讨好”恰恰成为了一个理由,让这个爱好无限接近一种“不被异化”的状态。



此文为三明治「2030」内容计划第 03 


文 | 向幽 



刚毕业三四个月的贝贝,正考虑为了古典乐换掉现在住的房子。


她现在南京做商业报道,工资够合租一套两室一厅,和室友共用卫生间。每天早上用洗手间化妆的时候贝贝会把门关上,手机音量调低,开始每天的固定栏目:三十分钟古典乐时间。通常在她拿着手机走进卫生间,打开网易云音乐的时候,软件已经自动在每日推荐版块挂上了四五张古典乐歌单。她直接从里面挑一张,这段时间常听的是莫扎特。


莫扎特是古典主义时期的作曲家,他的音乐常被形容成甜美的,粉色的。从最脍炙人口的《土耳其进行曲》里就能感受到,短而快的音符之间充盈着活力,像极了争前恐后飞起来的泡泡。


但泡泡不能飞得太过分。这三四十分钟的音乐时间必须是关着门的,音量也不能太大。室友对她听音乐没意见,可贝贝心知要是打扰到人家总归不太好。万一对方提出反对,她不想让自己三十分钟的古典乐时间做出让步。


听古典乐比较省钱




贝贝是从大学时开始认真听古典乐的。她很喜欢德彪西,尽管这位法国作曲家曾经对自己印象派的头衔表示过抗议,但他的音乐清逸灵动,又因为与画家莫奈、雷诺阿等属于同时代,还是会被归于印象派风格。


她同样也喜欢贝多芬,那种琴键之中的力量感,无形中也鼓励她学琴。贝贝四岁开始弹钢琴,但当时并不是自己意愿,更多出于家长意志。妈妈觉得,会一件乐器,以后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能当作一种发泄情绪的方式——至于古典乐,她不了解,也不怎么听。


大多数父母出生和成长的60年代,会乐器是一件罕见的事。直到70年代,改革开放的浪潮也改变了古典乐。1987年,擅长改编古典乐曲目,并加入流行元素的法国表演家理查德·克莱德曼来到中国,大约有八千万观众收看了他的电视表演,引发轰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九十年代的钢琴热潮。


一直以来古典乐都被视为接受难度较高的“严肃音乐”,如果不是因为学琴需要,想接近并不容易。英文词典里,对古典音乐的解释中就包括了“Serious(严肃的)”这个词。它确切的含义更贴近欧洲艺术音乐,主要创作年份在17世纪至20世纪,不同时期的作品风格迥异。


理查德·克莱德曼


学乐器是接触古典乐最常见的途径之一。即便只是出于模仿和学习目的,也需要听相当多的古典乐钢琴作品。但“小时候是很机械的,老师布置个作业你把它完成,也没思考什么的”, 贝贝在小时候学琴时没有投入太多感情,弹琴是“不带脑子的”。直到大学时,为了学校的文艺汇演重新捡起钢琴,重新听古典乐,那些技巧之外的东西逐渐让她着迷,“会思考曲子的主题,或者说去了解作曲家的背景。”


John今年24岁了,在法国读书,听古典乐的习惯从国内带到国外。最近他在听一些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米尔斯坦演奏的版本,“技巧很好,拉起巴赫毫不费力。


就是这套曲子,让他阴差阳错地跟古典乐打起交道。


John小时候也学乐器,不过他小时候学的是竹笛,国乐,阴差阳错地接触到古典乐。有一次爸爸开车送他去上竹笛课,一路上放着广播。HM102.7,John还记得这个广播台是一个本地的综合音乐频道,当天下午正好轮播到了古典乐栏目,正在放一首改编过的巴赫。19世纪曾经有过一股短暂的风潮,音乐沙龙里的演奏者很喜欢把18世纪以前的作品,做一些改编或者加上伴奏。


John听到的这首是巴赫小提琴无伴奏奏鸣曲,改编后,由舒曼加上了伴奏。电台里主持人一一介绍这支音乐和背后的故事,他一个竹笛学生就这样听进去了古典乐,自然而然,“就像是在听一个电台介绍流行乐一样,去接受了古典乐。”


这样的经历在90后当中同样常见,这一代拥有了更多听音乐的途径。除了电台,还有电影电视,以及各大音乐App。在这些网络技术的影响之下,John觉得古典音乐其实属于当代文化中的一部分。“年轻人听古典乐这个行为,我觉得是当代才有可能的。你放到18、19世纪,其实不太可以想象。你确实没有办法说在家里,或者随便在路上能听古典音乐。恰恰是因为当代才给了年轻人听古典乐的一种可能性。


今年年初网易云上线了古典专区,按年代、体裁、乐器分门别类的排布好,再单独安置一个网络电台随机播放古典乐作品。这个专区里,大部分乐曲是免费的——相比之下,在QQ音乐听首周杰伦还要三块钱。


网易云音乐的古典专区


至于现场音乐会,三四百块钱可以在交响音乐会上买到不错的座位,在单乐器独奏会上甚至能买到前排池座。“别的娱乐活动,比如听场演唱会,五月天不是得一千多吗?” Alex上大学时接触到古典乐,有一次班里同学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介绍,现场还放了一首蒸汽加普洛,他觉得“挺神奇的,怎么会有人听这样的音乐”, 由此走上听古典乐的道路。Alex的大学是在上海读的,毕业后继续在上海工作,去了一家外企,业务和快消品相关。“比较忙,也没有时间扑在各种各样的活动上,还是古典乐比较省钱。”



“不约着”



相比于英国,国内的音乐会价格是要略高的。上海理工大学的调查以上海东方艺术中心为例,在BBC交响乐团演出时最低票价是90块钱的学生票,最高最好的座位,价格能去到1680元。而在英国伯明翰,最低的学生票是5英镑,最高也不过39.5磅,折合人民币也不过四百块钱。


幸好,无论是在北京的国家大剧院,还是广州的星海音乐厅,四百块已经能坐相当好的座位。Alex花在买票上的支出,大约在两三百之间。他觉得不是问题不在钱上,“要花时间研究它。古典乐是抽象的,本身就有一层隔阂。


贝贝上大学后重新学琴,为此进了一个古典音乐爱好者的微信群。当时学校的文艺汇报演出征集节目,她的一个师兄问,你不是会弹钢琴吗,干脆出个节目吧。她想着与其谈恋爱,不如把时间拿来练练琴。就答应下来,选了一首贝多芬的奏鸣曲。因为停了几年,这首曲子对她有一定难度。她开始上知乎看学琴和教琴的内容。通过知乎上的一个大V进到了一个微信群里。


这个微信群现在有三百多号人,相比于贝贝加入的时期,除了人更多,还多了一些规矩。比如每次有人加到群里,就会有老成员跳出来,祭出“群宪法”:唱歌、爆照,演奏勃二。


中国青年钢琴家王羽佳在演奏勃二。“勃二”的全称是勃拉姆斯第二钢琴协奏曲。约翰内斯·勃拉姆斯,19世纪德国作曲家,大部分创作生涯在维也纳度过。1881年,勃拉姆斯去了一趟意大利旅行,三年前第一次去意大利他就有了创作的念头,第二次更是让他灵感迸发,写下这首罕见的、有四个乐章的协奏曲。


“勃二”的全称是勃拉姆斯第二钢琴协奏曲。约翰内斯·勃拉姆斯,19世纪德国作曲家,大部分创作生涯在维也纳度过。1881年,勃拉姆斯去了一趟意大利旅行,三年前第一次去意大利他就有了创作的念头,第二次更是让他灵感迸发,写下这首罕见的、有四个乐章的协奏曲。


贝贝记得以前没有这条规矩的,“怎么还要弹勃二,弹不了啊,没有这个能力。”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这个能力,更愿意发个红包蒙混过关——这个群最活跃的时候就是抢红包了,但哪怕丢个两百块钱的红包,抢到最后,还能有108块钱退回来。


一开始进群贝贝还会说说话,慢慢就只是在看。一天的学习或者工作结束了,闲下来,再打开群聊天的窗口,一点点把新增的聊天记录翻一翻。谁分享了什么曲目链接或视频,感兴趣的就点进去看两眼。


两年前也碰到过谈得来的群友,一个也在南京的男孩儿。他在群里放了一段自己弹贝多芬“热情”奏鸣曲的小视频。贝贝正在为自己练的贝多芬发愁,主动去请教了一些技术问题。对方分享了很多,还发现双方都在南京,于是约着去看乐器展。


但最后没有成行,两人也逐渐失去联络。贝贝后来没有再在群里认识更多同好。


在这个支付宝都可以交友的年代,社交手段多丰富而方便,任何爱好都可以:组团Cosplay的,一起穿汉服拍照的。但古典乐爱好者似乎偏好独来独往,很少走上“通过音乐认识更多人”的方向。


很多乐迷都不主动提及自己这个兴趣爱好。“怎么说,这个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有点装逼。”为了避免这个问题,Alex索性不分享,“分享了也不会有什么正面的回复。”


“你说你去看话剧,至少可以告诉别人是个什么故事。你要跟别人说去听布鲁克纳,别人都不知道是谁,很难聊下去。你也很难解释布鲁克纳是谁,确实很难解释,也很难描述为什么要听布鲁克纳。”Alex也加入了这个古典音乐爱好者的微信群。今年春天的时候,他在群里问了声有没有谁想去琉森听音乐节,这是大师海斌克的谢幕演出,曲目也很合胃口。正好也想出去玩,他就请了个年假。


最后没有人跟他一起。不过Alex还是开心地在群里发了照片,和其他看网络直播的群友分享了现场的情况。


贝贝去过的音乐会门票


“也不用跟他们认识啊,看他们讲对一些曲子的想法,有时候会受到启发。”贝贝没有什么想法去结识其他乐迷,也不把身边朋友拉进来。“我身边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他也是独来独往地去看演出,也不会想到说约着出来。”


她觉得听音乐就是一件很个人的事,“就跟每个人的歌单一样,其实是有点隐私的事情。一个人享受古典音乐也很舒服很自在。”



不被异化的爱好



“其实它很难成为一项活动,你知道吗?John指的是是广泛意义上的、“追星活动”“团体活动”等90后中常见的“活动”。“比如说一个人追星,它可以成为一项活动,因为它需要反复投入,然后反复去抓取最新的资讯,并且从这些投入中获得回报。”


因为上竹笛课阴差阳错地接触到古典乐之后,这个兴趣通过其他契机存留在John的生活里,其中一个契机是高三。像所有高三学生一样,这段时间他整个人“死去活来”。他在一所寄宿制高中上学,很少离开学校,心里的压力不知道去哪里释放。


John的好朋友借给他一个MP3,晚上他拿回宿舍,发现里面存了一张李云迪的专辑,是贝多芬最有名的三首钢琴奏鸣曲:《月光》《悲怆》《热情》。


李云迪


听这些曲子有缓解高三带来的压力吗?


“没有。”


“古典音乐的魅力就在于它并不会。你喜欢它,并不是因为它能给你带来什么这些压力缓解,就没有。喜欢古典音乐的人,恰恰是因为他不需要从一个外界去寻找一个精神支柱。所以他可以,能耐得下心来去接受古典音乐这种看似非常缓慢的,需要积累的一项乐趣。”


对John而言,听古典乐最接近于一种没有被异化的生活状态,“你劳动,然后你就有回报,但这个回报是完全给你时间,并没有剩余,并不像在资本市场那样工作得到一个回报,对于你来讲是剩余的东西。你工作完了,它那个回报没有完完全全能够补偿在你身上。”


很多爱好是需要承担这样那样的功能的。看热门的综艺,走进放映厅为最新的电影买票,转头就成为用在和同事和同学的社交活动中。追星更是在今天成为新型信仰,初入社会甚至尚未走入社会的年轻人将喜欢的明星艺人当作目标和榜样,给生活一些盼头。


但古典乐是在生活之外的。听古典乐显然不是工作,没有人会为此发工资。听古典乐也不是消费,花在它身上的时间和费用并不会有什么实在的回报——它仅仅回报一些由琴键和弓弦共振产生的美感,一种难以言表的微妙感受。


美国钢琴家、乐评人查尔斯·罗森说,“在聆听时,我们所捕捉到的不仅仅是声音,还有各种音乐关系、节拍的规则度、弹性节奏、对称性、重复、不协和以及它的释放,等等——我们在这一切当中都能获得愉悦,就好像一个热爱诗歌的人,无须命名诗歌写作中的各种手法,也同样会在韵律、谐音以及诗人对语音的巧妙运用中感到享受——而这一切最终都能让我们发现音乐的意义。”


自大学时认真听古典乐,到现在三年多了,贝贝发现古典乐在她的生活中的意义,“你这么一问我才意识到,古典乐在我的生活中占的分量还是挺重的。”


贝贝演奏场景,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几个月前,她考研失败。她开始上班,做商业报道。工作比想象中的无趣:没有什么机会采访,也没有什么机会写稿,每天把生命花在给其他记者或者编辑转写采访录音。她把房子租在了南艺旁边,就是觉得可以练琴——她不认为那是练习,而是放松和享受,“只要不写稿,就都是娱乐活动。


但如果不练琴了,不听古典乐了,生活会就此崩塌吗?“也不会那么的严重,只是说好像还有些事情没做。”


最近,贝贝的朋友把校园卡收了回去,她没有地方练琴了。她开始考虑要不要弄一台琴放家里,但现在合租的状态意味着不由她一个人说了算。


她往下个月的支出规划里添上换房子的费用。还有,目前的室友接受不了这样一个大物件,得选一个能包容钢琴的新室友。贝贝在心里筛选了一轮,想到了另外一个朋友,正在酝酿措辞。贝贝明白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是有点打扰人家的生活,“但我还是不太想妥协,不想就这样不练琴了。”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海报设计:朱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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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2030”,后期会固定推出文章,敬请期待


2030


面对即将到来的新的十年,三明治推出了“2030”的内容计划。“2030” ,它有双关的意味,既指代处于人生20岁和30岁阶段的年轻人群体,也指向10年后的2030年,我们将观察这两个年龄阶段的年轻人在未来十年将呈现如何的生活状态,他们有什么生动、有趣而真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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